海岸为蓝

夜长梦多。

恋爱 | 流动的杏花


刘恋X张天爱


刘恋的家乡很美。那是一个不南不北的小河湾,四季分明,山清水秀。石桥下淮河的支流缓缓地流淌着,灰棕色的鸭子和白花花的大鹅拨动翠竹的倒影;石桥一头连着外面街道,一头连着僻静的村庄和泥巴的土路。


那个秋天也好看。桥头那棵很多年的银杏,那么高、那么挺拔,被秋色染成满树的金黄。刘恋从石桥上走过去的时候,是个不早不迟的黄昏。天色沉下来,红霞丝丝缕缕地散在天际边缘,远山凝成烟青。目光沿着弯弯的山路看过去,能望见远处的打谷场,已经搭好了吃喜酒的红棚。


“爸,待会儿我叫什么?”


“结婚的新娘子是你表姑张天爱,你叫姑姑就是了。小时候你挨家挨户拜年讨果儿吃,都是她带着你,难道不记得了?”


也不是不记得,只是记忆太模糊。印象里只有那个高高瘦瘦的女孩子,一只手拎着红色的方便袋,另一只手牵着自己,走在山路中间。手好凉,姑姑的手好凉,还没有恋恋的暖和。


“表姑……我记得也大不了我多少吧?怎么就结婚了?”


“农村不都这样,没学上,结婚早。”


山路看着很近,但是实际上很远。刘恋觉得自己已经走了太长太长的路,才走到河湾的深处。坐上酒桌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下来,红棚四角亮起了大功率的白炽灯。强烈的灯光引来了大批的飞蛾和虫子,制造出团团阴影,流动在碗筷、饭菜和推杯换盏之间。


刘恋埋头吃饭,鼓鼓的腮帮子像只圆乎乎的小仓鼠。她吃得太过专心,直到身边的人都已经站起来,她才意识到新婚夫妇已经到了她这桌敬酒。一口米饭还没有嚼完,就包在嘴里慌慌张张地起来陪饮。


似乎是有谁的眼睛落在自己身上。抬头,新娘就站在刘恋的面前。头发高高地挽成髻子,灯光把她唇上的胭脂照得透亮;一身中式红裙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柔曼的身形,在正统中平添几分灵动。


好漂亮啊。新娘子真漂亮。


刘恋呆呆地愣了几秒,甚至忘了咀嚼嘴里的那一口米饭。她就那么鼓着腮帮子看着对面的人,眼睛一眨也不眨。对面的人也看着她,大大的杏仁眼睛亮晶晶,弯弯地盛着笑意。


“大家今天吃好、喝好呀,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跟咱们说。”


又亲切又自然的声音,干干脆脆,落落大方,更不显得敷衍或者矫情。


一语未了,好像是从梦中惊醒了,刘恋连滚带爬地把嘴里的东西塞进喉咙里,不好意思地冲她笑笑。于是新娘子眼中的笑意更大了,目光里透出点儿狐狸的狡猾,像是在嘲弄她的笨拙。好吧,也许她真的知道自己有多美,刘恋想。


 



第二次见到张天爱,已经是两年多以后的暑假。不知道是哪个亲戚生孩子还是孩子考了大学,横竖要派一个人去送礼;家里又来了亲戚,爸妈也脱不开身。刘恋心里不大情愿,又不得不去,一路上便磨磨蹭蹭耽搁了一会儿。夏末的晚风吹起来舒爽,不冷不热,不干不湿,刘恋在风里敲起了自行车的铃,叮叮当当地响。


到饭店的时候,很多人都已经围拢在登记礼账的小桌子边上。刘恋向来是疏于热闹的人,只想着并不急于一时,只等着他们散了,自己再去送便是。但当记账本合上的那一刻,刘恋就后悔了。眼前没有一个人是认识的,也没有一桌的椅子是还有空位的。她顶着一米七四的个子站在饭桌中间,有一种不知何去何从的突兀。


“恋恋。”


有人用冰凉的手牵起她的手掌,叫她的小名。在充满陌生的世界里让一个人牵住,刘恋的心里有一种被托住的安全感。


回头一看,眼前的姑娘没有化妆,一张素面,比刘恋堪堪矮了半头。头上系了一块蓝白相间的方巾,两绺头发随意地散在额前;皮肤干净,衣袖各处也都收拾的妥帖。身上穿的是蓝色的碎花裙子,倒是和她清新的气质相称,像一朵亭亭的杏花。


什么时候我还有这么好看的亲戚了,刘恋又愣了一愣。直到姑娘把那双眼睛对上她,一双多情而婉转的眼睛,一双潮湿又温暖的眼睛,刘恋才认出那个在婚礼上笑她的人。可是没了端丽妆容的姑姑,矮了自己半个头的姑姑,似乎更像是隔壁班某个不知道名字的女同学。


“恋恋,你不记得我了吗?小时候你总跟在我后面拜年,让我给你撕方便面的包装。你说你就爱干吃,不想要爸爸放在锅里煮。我问你嘴巴干不干,你摇头;可是我把水杯递给你,你又喝得比谁都快。”


刘恋想说自己已经不太记得小时候的事了,但是还记得你的婚礼,可是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张天爱对刘恋的沉默似乎也并不在意,只是捏了捏她的手心,柔柔地说了一句,叫姑姑。


 

那顿饭吃得并不太好。一个看起来还小的男孩子在桌子下面钻来钻去,姑姑说那是她的孩子,名字叫做小北的,和北京的“北”是同一个“北”。刘恋不会逗乐小孩儿,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想假装多吃点菜,但是菜的口味又太甜,让她很不习惯。


喂好了小朋友,张天爱就坐到她身边来。姑姑很会照顾人,不一会儿就发现了刘恋不喜吃甜,给她夹了许多小碟的凉拌或者卤菜。


刘恋偶尔也会端着饭碗靠在椅背上,从斜后方偷偷看她。鼻梁的线条清晰、优美,平直的双肩瘦削、微颤。她忽然觉得张天爱像一片薄薄的冰,有让人忍不住想上去抱一抱的脆弱,也有在严酷的冬天里剔透生冷的坚硬。


“恋恋,和姑姑一起吧?我送你回家。”


“不麻烦了,我自己骑车来的。”


“那好,那好,”她笑起来还是那么温暖,像是融化的春色:“恋恋有空的时候,记得多来姑姑家玩儿。”


刘恋点点头。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感受,姑姑明明还是那么漂亮,嘴角的弧度明明还是那么好看,可她总觉得姑姑并不快乐。张天爱的眼睛明明比湖泊小,也不像是喜欢流泪的眼睛,但是只要坐在她身边,就会感觉到像是清晨的湖泊,潮湿的水雾迷迷蒙蒙地扯着天。


 

晚上吃饭的时候,刘恋假装无意地开了口。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看到姑姑了。”


“姑姑?什么姑姑?”


“就是上次结婚的那个,我们还去吃喜酒了。”


“她也去了?真是个好面子的。”


大嗓门儿的妈妈在边上插嘴。


“干嘛这样说人家,去送礼而已,你不也让我去?”


刘恋牙尖,说话很不客气。她素日里并不管别家的闲事,但这次没忍住。


“你不知道,你姑姑结婚之后没多久,男人就出去打工了。乡下人没什么法律和安全意识,被工地忽悠着签了个什么责任书,前不久拆房给砸死了,也没人管。你姑姑带着个半大的娃赶到城里去,连个全尸也没找到,更没捞着赔偿,现在也不知道靠什么过活呢。”


“靠什么过活?寡妇门前是非多,人长那么漂亮,有的是机会过活,要你操心。”


妈妈在刘恋那里吃了瘪,存心要把气撒在爸爸话里。可这一来更惹得刘恋心中冒火,直接把筷子一摔,站起来破口大骂:


“你有什么资格说人家?啊?我问你,你还有没有良心?你还是不是女人?!”


刘恋把门一摔,反锁了房门,摸索着想要抽烟。现在的人抽烟都用打火机,但是刘恋不大喜欢。她用的还是那种老旧的火柴,灰色的盒子,侧边有一片砂皮纸。但是阳台的窗户没关,秋雨淅淅沥沥地飘进来,火柴盒也一并打湿了。刘恋懊丧地把手指插进乱揉了一通,又使劲儿划了几次火柴。一次、两次、三次、四次,整整一盒的火柴都试了一遍,没有一根能点燃,没有一根能带来光或者温暖,没有一根能让她抽上哪怕一支烟。


 


 

那年寒假,刘恋和家里说,自己准备保研,但是不够志愿时长。她报名参加了一个乡村支教的活动,年后就去老家的乡村小学支教。说是支教,其实也就是带小孩子们在假期里办几次活动,丰富一下他们的课余生活。


本来说要住在爷爷家,但是扶贫搬迁之后,爷爷已经不住小学附近了,在山脚处盖了新房;让刘恋一个人住老房子,她又非说房子里闹鬼,尖叫声恨不能把全村人都吵醒。于是刘恋只在老房子里住了一晚,就顺理成章地背着吉他抱着行李往表姑张天爱家里去了。


“恋恋,你来啦。快把东西放下,我帮你拎上去。”


张天爱穿着简单的深色棉衣,站在门口等她。没等刘恋回答,她就很自然地接过刘恋的行李,往二楼去了。刘恋跟在姑姑屁股后面,不太熟练地寒暄着。


“小北还好吗?长大了吧,上次看他走路还不稳当呢。”


“他可好啦,现在正在火房里乖乖地看电视呢。走路也稳当多了。”


刘恋又不知道说什么了,沉默了两秒钟,又说:


“这次麻烦姑姑了,可能要多待几天。”


“不麻烦的呀,是我邀请恋恋来家里玩儿的嘛。再说你来了,小北也有了个伴儿,总比我一个人带他好呢。”


作不作伴另说,我不把他弄哭就不错了,刘恋在心中暗暗腹诽道。


“来吧,恋恋,这是你的房间。”


眼前是一个无比整洁的房间,床单没有一丝褶皱,地板没有一丝灰尘,书桌干净得能照见人影儿;窗户干净透明到几乎没有,窗外正对着菜园和一大片竹林。刘恋几乎要怀疑张天爱是不是有什么托马斯全旋清扫房间之类的特异功能,因为她不到半个小时前才打电话说自己要过来。


“谢谢姑姑。”


张天爱看着眼前人鼓着圆圆的腮帮子,一副扭扭捏捏的模样,突然觉得好可爱。于是她摸摸刘恋短短的头发说,还是叫我小爱吧,我也就比你大了三岁,姑姑太显老。


 

张天爱家里收拾得很好。她有一个小小的菜园,种着足够她和小北吃的蔬菜;还有一群鸡,是正宗的老母鸡,从不喂饲料,每年也能卖些钱。姑姑的手也灵巧,窗花、棉鞋、毛衣,这些小玩意儿做一些送去街上,也能补贴一小部分家用。刘恋心里暗暗地佩服,倘若把这些交给她来干,指不定要闹得一团糟。


说来就来。这里张天爱张罗着午饭,要去菜地里弄一些新鲜白菜煮来吃,叮嘱刘恋好生看着小北,不要被烫着了。小北很乖,刘恋无事可做,也想帮帮忙。她瞧见厨房煮饭的锅不够柴火,便从屋外的柴垛上挑了一个最大的来。从柜子里翻出打火机,怎么点也点不着;干脆把木头整个儿塞进土灶里,结果冒出滚滚的黑烟,把刘恋呛得不行。


姑姑提着菜进来,看见一只灰头土脸的小熊猫,实在是哭笑不得。


“小花脸猫,被我抓到咯。”


张天爱先开窗户散了烟,就很熟练地捡起地上干枯的松针,引燃了火种;接着塞了一把干干的小柴火,让火势很快大了起来,点燃大块的木头。


刘恋吸了不少烟,还在一旁干咳。本来就团上腮红的脸更红了几分,脸上还挂着几滴眼泪;灶台烧出来的灰扑在面上,整个人显得十分狼狈。


“下次就交给我吧,恋恋。先洗个脸,毛巾是没用过的,我用开水烫啦。”


张天爱添好了柴火,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接来一瓢温热的水。刘恋这时候更加确信了,这位小爱姑姑除了会托马斯全旋以外,还有瞬间转移的超能力。


好吧,干不了这个,还是干点我擅长的事情。在被张天爱用毛巾呼噜呼噜脸蛋儿的时候,刘恋在心里这么想道。话说上次被人洗脸是什么时候?那应该是很小的时候妈妈给自己洗脸吧,不过老妈的力道很粗暴,没有小爱姑姑这么温柔。


刘恋蹬蹬蹬跑上二楼,从卧房里拿出了自己的吉他。仔细调好了弦,试上几个音,很满意地点了点头。于是刘恋一路走一路弹地唱着歌走进了厨房,给张天爱伴奏。小爱看见她的第一眼就笑了,笑得那么好看,那么漂亮,亮晶晶的眼睛像弯弯的月牙。


“我笑着说请您别担心

追我的人排了好几公里

找一个人会洗碗拖地

我在一旁唱着歌给她听”


炒菜带来的热气白蒙蒙地升腾起来,小爱的身体隐隐约约地随着音乐的节奏左摇右晃。刘恋一边唱一边看着眼前的人,突然觉得她不只是什么伟大的母亲,不只是什么孤单的“寡妇”,本来也不过是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小姑娘。她也要陪伴,也要美好,也要音乐和舞蹈;她应当是鲜活的、会做梦的,是流淌的杏花,生生不息。



最后一个菜出锅之后,小爱十分浮夸地朝刘恋深深地鞠了一躬,操着一口一本正经的播音腔开始串场:


“感谢大歌星刘恋给我们带来的歌曲,大家鼓掌!下一个环节,吃——饭——”


刘恋也被逗得噗嗤一笑,接着立即陪她入戏了:


“谢谢大家对我的欣赏!也感谢主办方小爱同学提供的美味午餐,我们开动吧~”


吃饭的时候,小爱问她,刚才唱的这首歌是你写的吗?刘恋说是呀,好不好听?小爱又笑弯了眼睛,说当然好听。于是刘恋把小爱的手机拿过来,下载了一个音乐软件,告诉她只要搜索自己的名字,就能听到她唱的歌。小爱看到界面上有两个人,一个是刘恋,还有一个男人,就问她,这是你男朋友?刘恋笑笑说不是,杜凯只是自己的同事,但是自己之前喜欢过一个女孩子。


张天爱沉默了好久,一句话也没有说。幸而有动画片的声音当作背景,气氛才不显得那么尴尬。突然,她没来由地插了一句,说你的吉他背带真好看,不知道画的是什么花。刘恋就耐心地跟她解释,那是一个叫梵高的画家创作的一幅画,画的是躺在杏花树下面,看杏花和天空交织在一起的样子。


“我之前在荷兰的阿姆斯特丹旅行,特地去看梵高的画。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杏花》的真迹,才发现,之前看到的一切图片都是对原作非常粗糙的模仿。那幅画很大,所以你站在她面前的时候,你会觉得好像这一株杏花真的在画布上生长一样。那是一种流动的生命,和这条不会动的背带是不一样的。小爱,有时间我真想带你去看看。”


“可是你的这条背带也很漂亮呀,我很喜欢喔。”


张天爱一边给小北喂饭,一边把眼睛低低地垂下来,只弯弯一笑。


 

在张天爱家居住的日子里,刘恋终日闲闲,偶尔帮张天爱照看一下小北,隔两天在小朋友中间当一回孩子王,或者凌晨两三点伏在桌子上写一些无用的句子。她常常在深夜里抱着吉他,听房间对面风吹过竹林的声音,一浪一浪地如同潮汐的涨落。她想起炉灶的火光映在张天爱的脸上,暖调的橙红勾勒出她完美的鼻梁线条,还有她那双总是噙着水的眼睛。她想起张天爱从厨房的门框里探出一颗猫咪一样的脑袋,笑盈盈地问她喜欢吃荷包蛋还是煎蛋。和她在一起的时光似乎总是缓慢而悠长,一步一步如同新铺的水泥地踩上的脚印,经过即是永恒。


永恒是什么,刘恋以前从不相信。她骨子里是一个深刻的悲观主义者,以为世事总是无常,告别总是仓促,没有什么可以永远停驻。可是有一次张天爱带着小北从街上的小卖部回来,手里握着一把彩笔,一个粉色封皮的笔记本。她伸手招呼喊恋恋过来,要她闻一闻本子里的香味,是不是和你身上的味道好像。刘恋弯下腰闻了闻,抬头的时候正好鼻尖对鼻尖,眼睛对眼睛,嘴唇和嘴唇相距一或两厘米。空气里除了风又吹过竹林,没有一点声音。


小爱在刘恋的眼睛里愣了几秒,忽然低下头说,以后我就可以每天用这个本子抄你的歌词了。刘恋直起腰笑笑,说你不就是想要我唱给你听的意思吗?小爱又把眼睛笑得弯弯的,带了几分羞赧背过身子说,才不是呢,我不是这个意思。


什么是永恒呢,刘恋抱着吉他,听房间对面风吹过竹林的声音,一浪一浪地如同潮汐的涨落。她也曾有过五个男或女朋友,体味过各种各样的爱。她花费过一个通宵之后的早晨,写了一首没来得及发行的情歌;她也和一个天文系的男生看过一个夜晚,听他歌颂日月星辰的流转。她们谈音乐、调酒、诗歌、哲学、话剧,唯独没谈过生活的庸常。她们爱得彻底、热烈、疯狂、敞亮,唯独没爱得如此具体,如同宇宙的两粒尘埃,填补彼此的空白。


 


其实那天赵梦约她去镇上玩儿剧本杀的时候,刘恋心里并不太情愿。只是赵梦是她一起长大的损友,小时候好得能穿一条裤子,后来考了不一样城市的大学,见面就越来越少了;也拗不过她左激将右唠叨,只好和张天爱说,自己要去一趟镇里,多半要到晚上才回来。


第一局打的是恐怖本,同来的一个女生叫鱼丸丸,外表看起来拽拽地坐在靠门第一排,结果被吓得从房间这头弹射到房间那头,尖叫声十分惨烈。赵梦和刘恋两个人坐如洪钟稳如泰山,面不改色地讨论凶手的身份。结束的时候大概八点多,天已经黑下来,鱼丸丸心里发怵,执意要再来一局欢乐本压压惊;赵梦也想拉着刘恋再多呆一会儿,硬是连哄带骂地把她留了下来。


刘恋掏出手机,站在走廊上犹豫了片刻。要给张天爱打电话吗?说自己晚点回家,不用再等了。但是仔细想想这个点他们也已经睡下了吧,要是把小北吵醒了,恐怕不太合适。自己也是二十多岁的成年人了,作为姑姑,她好像已经不必操心。


 

小北的确已经睡着了,但是张天爱还醒着。她给自己烧了一盆炭,坐在前门的院子里等刘恋回家。天与地都是漆黑黑的一片,沉默的远山如同死去的兽脊,凝视着这最后一团温热的火焰。星星一颗一颗地浮现出来,彼此勾连成一条广阔的银河。她以前从来不看星星,但是刘恋喜欢看,还教她辨认自己的星座,给她唱有关星星的歌。山区的冬天冷得紧,刘恋弹吉他的指尖冻得通红,她就笑着伸手,握住揉搓,说宝宝冷,让姑姑捂一捂。


每天晚上九点半左右,总会有一群飞机从夜空划过,也许飞往遥远的北京,也许飞到刘恋口中的那个城市,盛开着流动的杏花。那个城市的名字太长、太拗口,张天爱现在已经忘却了。等到这一盆炭火熄了,飞机就该飞走了吧?那时候我就骑车去镇里接恋恋好了,她想。


小镇不大,只有一家剧本杀,张天爱多问了几个人,很快就找到了。小店在二楼,规模不大,开了空调,倒也是暖和。老板也很年轻,问她有预约吗?张天爱摇摇头,说自己是来找人的。找一个短头发的女孩儿,眼下有两团腮红,还有点婴儿肥。老板笑笑说,那我知道是谁啦,在最里面那个屋子。她们还没有结束呢,现在就要接她回家吗?张天爱又摇摇头,说我等她。


老板说好,那您自便吧,这里有坐的地方,我给您倒杯水。坐得久了,张天爱也想起身去看看。她站在门口听里面的响动,总能很清晰地捕捉到刘恋的声线。她听见她们在讨论一些自己听不太懂的故事,笑得很开心,很痛快。如果自己没有结过婚,也考上了大学,会不会也拥有这样的快乐呢?她很羡慕里面的女孩儿们,但是她不嫉妒。她喜欢那种热闹、肆意和纯粹的青春,那是她从结婚那天起就再也不能拥有的特质。


刘恋和她,似乎也距离太远。

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


 


“小爱?都这么晚了,你怎么来——”


刘恋见到张天爱的时候,眼睛瞪得好像两只铜铃。


“我来接你呀,恋恋。”


小爱笑着答道。她今天格外好看,红白格子的围巾把她小半个脑袋都包裹起来,显得她更加可人儿;脸蛋儿也不知道是在外面冻的,或者是被空调热的,染上了两片红晕。室内的灯光正打在她脸上,照得小爱笑起来的眼睛亮亮的,像天上的星星。


下楼的时候,赵梦偷偷把刘恋拉过来,悄悄问她,你什么时候找了一个这么漂亮的女朋友?也不跟我说,太不够义气。刘恋心上被戳了一下,很不耐烦地甩开赵梦的手,说你想什么的,人家是我姑姑。


张天爱的电瓶车很小,是那种带脚踏的迷你版。平时她坐在前面,小北坐后面,是刚刚好的两个人。但是一米七四的刘恋坐在这个小小的后座上,未免有些太过局促:她不得不把膝盖弯曲到九十度,整个小腿和地面平行前进。


“小爱,要不还是我带你吧?这个后座——”


“哪里有让侄女带姑姑的道理呢?恋恋乖哦。”


谁让你说我是姑姑呢,刘恋,这是你活该的。张天爱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醋劲儿,明明自己本来也只是姑姑而已。


“抱着我呀。小北每次都抱着我的,感觉好温暖。”


还是心软。刘恋从背后抱住她,像抱住一朵蓬松的云,柔软又轻盈。小爱的腰很细,是盈盈的一握;好像用双臂紧紧地圈在怀里,就再也不用担心她跑掉。她身上还有种天然的奶花香扑进鼻子里,让刘恋整个人都酥软下来。过了一会儿,刘恋又把脸贴在她的脊背上,哼起了不知名的调子。


“小爱妈妈。”


等红灯的时候,刘恋冷不丁地冒了一句出来。不知道这句话是戳中了哪个笑点,两人一路前仰后合地笑个不停。


“哎,宝宝乖,宝宝乖~抱着妈妈暖和吧?舒不舒服呀?”


“上半身又暖和又舒服,下半身很狼狈很不堪。”


刘恋闭着眼睛叫苦不迭,小爱的笑声却更加肆意快活。


车子到了村里,山路的上坡陡峭。小电动车本就马力不足,又带上了后座的这个大个子,爬坡更加艰难。刘恋还在哼哼唧唧地唱她的歌,脚尖不时蹭在地面上。


“喂,刘恋!你的大长腿干嘛用的呀,还不赶快帮姑姑蹬两脚!”


张天爱有些嗔怒的声音传进耳朵里,刘恋大梦初醒一般睁开了眼睛,赶紧伸出腿来划拉。


“小爱大人息怒!奴才这就开始蹬!”


小小的山谷里回荡着两个女孩儿此起彼伏的笑声,星星在她们的头顶一闪一闪地眨着眼睛。远处的小房子点着灯,等月光照亮荒芜的田野,等麻雀与死去的谷茬相爱,等宇宙的两粒尘埃,到家里落下来。



开学的日子一天一天临近了,刘恋却不知道怎么和张天爱开口。本来应当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学校要开学了,侄女就不麻烦姑姑了,也谢谢姑姑这些天对我的照顾。可是刘恋怎么也说不出口,就像那个暮色四合的黄昏里说不出新婚快乐百年好合,就像那个夏天在饭店里说不出上次我还参加过你的婚礼。


临走的前一个晚上,张天爱先安顿好了小北,就过来和刘恋一起泡脚。姑姑的脚很好看,脚踝纤细且长,青色的血管在白皙的脚背上清晰可见;圆圆的脚趾尖是健康的粉红色,小小的月牙从指甲底端弯弯地升起来。这双脚刚放进来的时候,刘恋感觉它们好凉好凉,比恋恋的脚凉得多。


刘恋沉默了很久,没有说话。乡村的夜晚总是格外僻静,小猫小狗或者大山大树,前面的池塘或者后面的田埂,一切都在沉睡,只有月光琳琅,天地浸润。一直等到张天爱的双脚逐渐被水温焐热,刘恋才把右脚抬起来,轻轻覆在对面人的右脚上。她把眼睛望向窗外,低低地开了口。


小爱,我明天就要去北京了。


也许是水温的缘故,皮肤与皮肤之间的触觉被无限放大。刘恋清晰地感受到张天爱的右脚有轻微的颤动,自己的左脚则被她的脚尖重重一按,掀起小小的水花。


张天爱问她,明天什么时候走?


刘恋说,一大早就走了。


两个人又不说话,乡村的夜晚还是那么安静。


脚盆里的水已经快要不热了,但是谁也没有要起来的意思。


刘恋说,小爱,我给你写了一首歌。


张天爱笑笑,说真的吗。


刘恋说,当然是真的,你来我房间,我唱给你听。


“这世上不缺一首情歌

不缺对日月星辰的歌颂

这世上只缺一粒尘埃

问我泡面加不加荷包蛋


这世上不缺一句告白

不缺少轰轰烈烈的情爱

宇宙眼中的两粒尘埃

能填补彼此眼中的空白


这世上不缺一粒尘埃

不缺少万千渺小的存在

只缺你这一粒尘埃

在我身旁落下来”


刘恋闭着眼睛唱完了这首歌,吉他背带上的杏花在她声音里流淌。最后一个尾音降落的时候,那股熟悉的奶花香气把她轻轻地包裹起来。冰凉而又咸涩的液体贴上刘恋的脸颊,催着大滴大滴的热泪一颗一颗地从眼眶里滚出来,生生地砸在地面上。


不知道拥抱了多久,两个人才松开彼此,坐在床沿上一声不响地看对方的眼睛。小爱的眼睛还是和从前一样美,多情而婉转的眼睛,潮湿又温暖的眼睛,倒映着刘恋模样的眼睛。刘恋把唇靠过去,才发现那双眼睛也是那么的凉,致使另一个人的心里结成了冰。


“小爱,你跟我去北京吧。那里也有流动的杏花,有梵高的光影展览。”


张天爱摇了摇头,笑她的笨拙。


“恋恋,你很聪明。从婚礼上见到我那天起,你就应该知道,我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刘恋不说话,只怔怔地望着她。


“希望下次见面,你不要变成一个假装不认识我的大明星,还要我带着小北排队找你签名。”


刘恋点点头,一个好字却没能从喉头发出。


窗外传来簌簌的声音,是白雪打过竹林。


 


第二天清晨,下了一整夜的雪还没有停止。整个世界都是纯白的静谧,房内的水泥地却仍旧是本来的灰色。刘恋执意要把吉他送给小爱,姑姑却不答应。于是刘恋拆下吉他的背带送给了她,说我们以后一定会再见面。


那天刘恋走在石桥上,银杏树早已经掉光了叶子。她仰头看看天,天空是如此辽阔而又自由,下着没有尽头的白雪。她低头看看地,土地是如此宽广而又厚重,能够通向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但是她不明白,为什么天与地合在一起,就是女人永远也无法逃脱的囚牢。


刘恋从不做虚伪的承诺。第二年冬天,她来给姑姑拜年。那条背带被放在堂屋里很显眼的地方,被擦拭得很干净,没有一丝灰尘。可惜那条背带只是对原作粗糙和拙劣的模仿,那些白色的杏花不会盛开,不会流动,更不会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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