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岸为蓝

夜长梦多。

李老师,好久不见。


“哲学家不是说了嘛,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可是七年前的河流,和七年后的河流,已经不是同一条河流了。”


“不是了?”


“也是。所以我甘愿溺死在这条河流里。”



春天的最后一个节气已经从日历上凋零。阳光是春天的迟暮,也是夏日的新生,温柔里夹杂了几分热烈,灿烂里丢下了几片斑驳。这禁闭时光里的春色,宛如一只猫儿的脚步,悄无声息而又敏捷轻快,只留下你一个人对着她梅花形状的脚印发呆。


记忆的片段里恍恍惚惚,仿佛昨日还牵着妹妹的手,指给她看迎春花的样子;今天就坐在圆圆的石凳上,看孩子们摇下来桂花树的果子。树上的枝叶是怎样的翠绿,又是怎样的浓密呀;岁月的流淌在百无聊赖的时刻是多么缓慢,又是怎样不知不觉的湍急呀。


旧叶生长过,新花也凋零过。前者改换了粗糙的纹路,后者找不到花瓣在尘埃下的印痕。我忽然想知道在那么多漫长的日子里,自己在被怎样的琐碎充溢。翻开记事簿,三个字一行的只言片语,向我急切而温柔地召唤。迷蒙闪光的记忆,曾经活动在我血液里每一寸的悲喜,沉寂多时难以唤醒的细腻愁绪……


午后的空气逐渐燥热起来,像一场没有理智的短暂爱恋。而我在往日时光的平行世界里跌跌撞撞,不知所踪。



“小七。”


一个明媚而欢愉的女声从不远不近的一端传来,将我从旧岁的梦中惊醒。


这声音来自十七岁的夏天,灌满了炽烈的阳光,又咕嘟咕嘟地冒起冰镇汽水的泡泡。这声音来自一头山间饮溪的小鹿,喝过一口甘甜清冽的纯净,撒着欢儿在森林里蹦蹦跳跳。这声音来自铺满了云朵的天堂,蓬松柔软甜甜蜜蜜,还带着点儿爱神丘比特的淘气……



这声音在喊我的名字。


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呼喊我的名字。



我蓦地抬头,她站在桂树和迎春花的影子下,笑得灿烂而失真。


轻微的近视,交错的光影,猝然的救赎。



我看不清她的面容。


可是只一抬眼,我便知道她是谁——



她是我最年少最赤诚的热爱,她是我最幼稚最无望的渴盼,她是我最无谓最荒唐的幻想。她的门锁是我今生第一个有关爱意的吻,她的抚摸是一个孩子最遥远的凝望。她的声音、她的气味、她的欢笑、她的蹙眉、她的眼睛,是我的第一次纯洁的心跳,是我第一种罪恶的欲望,是我第一次全部的生命。


在时空的隧道里,她是我摒弃又拾起过的遗忘。



“李老师!”


我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上她身前,小狗的惊喜,微微仰望。她还是很瘦,很高。板栗色的短发是成熟女人的风格,却在初夏的阳光里闪烁出金黄的光泽来。她的眼眶流失了年轻的胶原蛋白,微暗微皱,轻轻地凹陷,刚好盛住半斛笑意;仍旧是狐狸一样的美丽而天真的丹凤圆眼,成年人少见的黑色眼珠。我离她那么近,近到我看得清那双眼睛里我的倒影。



不够潋滟,不够单纯,可是足够明亮,也足够温柔,像天上遥远的星宿。



其中沉溺着我的倒影。



“好久不见。”



她仍旧是那么笑着,不增一丝,也不减一毫。那种曾让我痴迷的笑,牙齿不再白亮精致,却还是如同珍贝可爱小巧。这张熟悉而真切的脸,曾经不允许我如此近距离观看的脸,曾经永远不会眼睛里只有我的脸,曾经想梦也不敢梦见的脸。


这张已经不得不老去的脸。


我在和她寒暄着什么。春天还是夏天,在家还是北京,妹妹还是我。怎么结束了对话,怎么倒退回我原本的位置,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我的脑子一下子“轰”地炸开了,金色的阳光和她唱过的茉莉喷薄而出,滚烫的温度把柔软馥郁的芬芳烧灼。于是,我站在桂树和迎春花的影子下,很突然地说道:


“老师,我真的很想念您。”


午后的阳光燥热,像一场没有理智的短暂爱恋。


满街空荡,无人应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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